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专访 | 孙惠芬:一旦人物活了,写作常常是被推着走的

江玉婷 好书探 2024-01-29

来北京开研讨会的前一晚,孙惠芬收拾行李,想带两件厚外套。丈夫提醒她,外套要薄一点。“万一人家批评你,你满头是汗,多不好。”于是,孙惠芬把薄外套塞进了行李箱。她不是畏惧批评,只是缺乏自信。“作为一个写作者,我永远在写作那一刻自信。”同时,她也承认,一旦作品写完,“把门打开”以后,不自信的心理就开始浮现。


这位以“歇马山庄”作为地标的成人文学作家,曾以《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》斩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。60岁这一年,孙惠芬推出了新作《多年蚁后》,这是她首部儿童文学作品。


为什么要写一部童书?在孙惠芬的叙述中,这个故事是偶然来的——在准备下一部长篇时,意外插入的一笔。然而,一旦把时间线拉长,会得出相反的结论。



《多年蚁后》孙惠芬著

接力出版社2021年7月版/35.00元


以另一种方式重回生命


多年以后,面对记者手边的《多年蚁后》,孙惠芬回想起确信自己能成为作家的那个遥远的下午。


1997年,她正在写《歇马山庄》,写到20万字的时候,她突然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一刻——作为一名作家,自己能“站起来了”。那时,她正好参加全国青年作家会,在会上认识了出版人白冰。当时白冰在作家出版社,孙惠芬讲起自己正在写一部长篇。他说:“好好好,写完拿给我看。”书写完了,白冰也调走了,《歇马山庄》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。


几年前,也是在一次会上,孙惠芬再次遇到白冰。这时白冰已经是接力出版社总编辑,他对孙惠芬说:“你写了那么多年,能不能给孩子写点东西?”孙惠芬从没想过写童书,她没有直接拒绝,而是说:“我不一定能写得了,得看看有没有感觉。”后来,白冰给孙惠芬寄了一箱子童书。拆开纸箱,孙惠芬挨个打开看,一本也看不进去。“我的生命里就没有(童书)”,她无法进入童书,找不到自己和童书的联系。眼看书被闲置,她把书分了出去。


另一样与她无关的是自然。孙惠芬生在辽宁庄河青堆子镇山咀小队,门外是旷野,辽远而可怖。蚂蚁会猛地从地表涌出,草丛会窜出蜥蜴,夜风在林间呼号,直到把冬天屋顶上的苫草卷走,那时屋子就像丢了房顶,只剩空荡的四壁。一年里,只有秋天的声响使人心安,风刮起的麦浪声,会唤醒大人嘴角的笑。孙惠芬恐惧自然,她以为自己会一直如此。


转变以一种无法预料的方式出现。2019年,孙惠芬的爱人做了一次手术,小病大治,做完手术伤口老不见好,在家休养了小半年。当年年末,新冠肺炎疫情出现,又是一段长达半年的居家隔离。解封后,孙惠芬从未如此渴望走出家门。为了给下一部长篇收集素材,他们驱车驶向故乡最北部的山沟,试图重新回到人与人的关系中。然而,计划落空了——乡民惧怕他们,就像惧怕一切外来者那样。他们走出了家门,却未走出隔离的境地。


他们只得驶向更远处。蹚小河时,不知名的物体滑过脚背,孙惠芬惊得大叫。“你喊什么?这么大的人,你怕什么?”一位老人厉声呵斥了她。孙惠芬的脸开始发红,尊严像是从脸上脱落的冰雕面具,砸在地面摔碎。“是啊,怕什么呢?”她问自己。


老人告诉她,看着你的恐惧,你就会战胜恐惧。他讲了一个故事:很久以前,当老人还是小孩时,他被狼撵过。意识到再跑会没命,他突然站住,瞪着狼看,向狼扑去,结果狼被吓跑了。后来,孙惠芬如法炮制,在山林间盯着蚂蚁、毛毛虫看。当她闭眼时,眼前仿佛有一条蛇爬动,冰凉的触感从脚腕出现,蛇尾掠过背脊,想象中的蛇存在,但恐惧消失了。



老人在山中独居,一日只吃两顿饭,每天只做一件事——在河里搬石头、清理河道。他们还是邻居,夫妻二人常去听故事,老人讲山的历史、乡民的故事,讲陀思妥耶夫斯基,讲黄瓜须子如何引到白菜里……在瓜地里,老人指着西瓜说:“你们城里人傲慢,就像这西瓜籽,以为自己是中心,不知道西瓜里还有籽,不知道西瓜外面还有西瓜。”这个“西瓜籽”的比喻,扎进了孙惠芬心里。和丈夫断断续续听了3个月故事,她也没想好写什么。


一天早晨,孙惠芬从睡梦中醒来,发现眼前有一只大蚂蚁。她走到卫生间,蚂蚁就在洗手台上,她走到餐厅,蚂蚁就跟到餐厅,她闭上眼睛,蚂蚁还在眼前。一只巨大的蚂蚁在眼前挥之不去。孙惠芬想,这大概是一种预示,让自己写点什么。“写什么呢?”她想。3个月的下乡生活在眼前浮现,山林、西瓜、蚂蚁……如果一个活透了的老人要告诉孩子世界的真相,他会说什么?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从心底升起,迅速升腾、炸裂。她告诉自己:我要开始了。


写作常常是被推着走的


那段时间,孙惠芬正在构思小说,三哥打来了电话。他怀疑外孙子病了,孩子的眼神直勾勾的,一遍遍地问:“姥爷你高不高兴,你高不高兴?”那一刻,孙惠芬意识到,自己要写的孩子结实地出现了。“这是件真事,要我编这个(情节),我编不出来。”她问过孩子,你最痛苦的事是什么?大人以为,他会答父母离异。结果他说:“奶奶上楼拿不动菜,我又没力气帮她。”一个内心敏感的孩子,过早地展现出慈悲的力量。


《多年蚁后》里的童童,就是这样一个孩子。每当想起妈妈,他会躺在床上流泪,抱着小夹被嗅个不停——早先,这里有妈妈的味道,是妈妈的奶水;妈妈走了,又变成奶奶的檀香味,奶奶用檀香皂洗衣服。一只老蚁后转述了老爷爷的话:“你看看这些西瓜籽,它们一个是一个,它们都以为自己是孤独的,可它们哪个不是在妈妈怀里?”童童从床上跳起来,他明白了“世界就是大西瓜!我和妈妈都在西瓜里!”


写到这里,孙惠芬把自己代入蚂蚁的视角。“当你是一只蚂蚁,你看西瓜多大,西瓜太大了,它就是地球,就是宇宙。”老人在瓜地里的比喻进入了故事,意义发生了变化——西瓜籽不再代表傲慢,而是一个个孤独的个体。西瓜籽会和另一粒西瓜籽分离,但当夏天来临,它们被埋在大地里,与河流、山川、草地、庄稼一体。童童一下子告别了童年,当世界是一个大西瓜,他和妈妈就一直在一起,因为万物同在。

采访中,孙惠芬讲述了一个真实的生活碎片如何编织进故事。事实上,在更早之前“西瓜”这一喻体就和她产生过联系。2009年孙惠芬在中篇小说《致无尽关系》里用“西瓜”比喻一个人巨大而隐秘的生命历程。“一个人的背后,有着如此无限的、让你无法想象的内容,一个人的生命背景,你一旦走进去,就是打开一个切口,就像一只西瓜打开切口。”


家里的电脑只用来写稿、查资料。不写的时候,孙惠芬是一个纯粹的“家庭妇女”——这个词她脱口而说出。每日待在家里,除了打扫卫生,就是围着灶台打转,要么就是逛服装店。她离网络世界很远,家里的电视不常开,没看过《吐槽大会》,更不知道“谐音梗”。


书名《多年蚁后》就像五线谱,也是偶然来的。一天,婆婆在家里看电视剧《小娘惹》,女主角说了一连串台词,讲多年以后,两人会如何如何。孙惠芬那天没写稿,电视里传出不断的人声,她满脑子都是“蚁后”,这时“多年蚁后”一下子就冒出来了。


“多年蚁后”第一次遇见老爷爷,是在她逃跑的路上。那时候,她刚做了妈妈,生了一堆孩子。熬过了冬天,蚁后造了个“假我”,“真我”逃出了洞口,奔向妈妈在的樱桃树。老爷爷一遍遍地说:“你的家不在这里。”蚁后蹬腿发泄:“我想不明白,妈妈为什么要生我?既然生了我,又为什么不要我?”后来,她又逃跑了两次,哪怕第三次“还不等爬到洞口,她又开始生育”。蚁后不知道为什么,自己总有生不完的孩子。


写成人文学时,孙惠芬常常思考女性的困境。她用一个女性的视角、一个母亲的视角,追问蚂蚁的生存规律:她一下子生200多个孩子,有没有一刻想逃走?她想逃走,能不能逃走?逃不出去,她还会怎样?


在《致无尽关系》里,孙惠芬写到了自己:一天早上醒来,看着丈夫和儿子,她陷入了困惑。“我想,这两个人在干什么呢?这两个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呢?”婚后,女性就像一株苗连根拔起,栽到另一片土壤。适应了,就没有委屈。从不适应到适应,这中间经历了什么?孙惠芬关心这些。


故事最后,童童种下了蚁后留下的海棠树种。最初,孙惠芬设计的是,童童一个人偷偷种树。后来,她一想不行,现在孩子的所有举动都受到大人监督,不存在偷偷种。于是结尾改成了:在大人的注视下,童童和幼儿园的孩子们种下了种子。“我有一个总体的感受,一旦人物活了,写作常常是被推着走的,不受作者控制。”她说。



站在岸边看波浪起伏


在乡村,海棠树是一种古老的树。在孙惠芬小时候,海棠果是最好吃的水果。后来有了苹果,这种小小的、酸酸的,黄里透着红的海棠果被替代了。海棠树生长在这个城乡变迁的故事里,见证着两个时代的交叠。


孙惠芬开始写作的时间很早,17岁时,就在夜里扒到八仙桌上写文章。1980年,她考入青堆子镇制镜厂,同年接受辽宁大学中文系函授教育。1982年,21岁的孙惠芬发表处女作《静坐喜床》。一开始,写作仅仅是为了得到认可,还有一个原因是文章发表后有一笔稿费。“我结婚多少年了,家里所有的家具、餐具都是稿费赚来的。”在庄河,孙惠芬成了一位作家。


1995年,孙惠芬被调到大连。进城曾经是写作的目的,现在愿望实现了,她却觉得空虚。“就像一根稻苗被拽到城市,没有落脚的地方。”那段时间,孙惠芬翻到大连电视台,听着主持人播报的新闻,她觉得与自己无关。后来,她做了一本笔记本,天天在上面画画,画庄河的河流山川。有一天,孙惠芬突然觉得可以写作了,整个乡村的土地都涌到身边。她写农村、写农民、写乡土大地:《民工》写了父子二人进城务工,《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》里写了男人进城后的新媳妇,“没有蒸汽的屋子清澈见底,样样器具都裸露着,现出清冷和寂寞……”在书写中,她实现了精神的还乡。


《生死十日谈》是一个转折点,这部作品直面辽南农村自杀问题。在翁古城计生委的死亡名单,自杀者的生死日期确凿。一个17岁的男孩和母亲争执后喝下百草枯,他睁开眼睛跟母亲说了最后一句话:“妈,我还能活吗?我不想死。”一个男子得了胃癌想服毒自杀,可食道被肿瘤塞满,根本喝不下药水,他只有拖着枯瘦的身子上吊。在田野调查中,孙惠芬了解自杀者的死因,他们活着时的痛苦,以及死后亲人的痛苦。


写完《生死十日谈》以后,孙惠芬所有的作品都与死亡有关。《寻找张展》里,“死亡”缩小到了一个很小的范畴:父亲遭遇空难后,儿子试图理解父亲。《多年蚁后》也写了生离死别,童童和母亲生离,和昏迷的老太奶死别。两个孩子过早地见识到生命的残酷。“我在写作的时候是有意识的,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,才会体会到生命的真相。”她接着说:“救赎打通了这两本书,每一个生命都在用另一种方式救赎自己。”


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孙惠芬始终在探索人性,走进人性的幽暗地带,书写汹涌的欲望。“这些我在过去的小说里都写到了,但是有出路吗?”活到60岁这个年纪,孙惠芬意识到,活在人性里没有出路。


一天,她和《多年蚁后》责编编辑任国芳说到了变化。她不再跳到人性的波涛里,而是站在岸边来写,写波澜、写大海、写天空,视野更宽阔。在前往研讨会的出租车上,孙惠芬聊到了《多年蚁后》里的蝉。“写到这的时候,我不害怕死亡了。”


这时,她还不知道曹文轩看过《多年蚁后》后,想写一个老牛和蝉的故事,也不知道《多年蚁后》会入选“中国好书”。如果她能提前知道,也许在那个离开大连的晚上,她可以松一口气,带几件厚外套。

  

孙惠芬


对话

 孙惠芬& 中国阅读周报


Q:《寻找张展》和《多年蚁后》似乎有某种联系。


孙惠芬:这是我去年写作到现在第一次听到的一个说法,我自己都没有想到。当你把它俩联系到一起的时候,我也觉得有个东西被奇妙地打通了。


童童是一扇门,他就是童年的张展。他用一个脆弱的身体,一个敏感的心去了解世界。我特别强调敏感,一个敏感的人看世界是完全不同的。哈代在《苔丝》一书中,借人物之口说:一个敏感的农民的精神世界,比一个总统要丰富。


《多年蚁后》的初稿里有“慈悲”,稿子发给责编前,我换成了“同情心”。生活中,我们很少提到“慈悲”,常常用“善良”这个词。其实每个人都有“慈悲”,只不过有人可能一生都没有机会体会到它。


Q:您认为《寻找张展》是转型之作吗?


孙惠芬:它进入我的生命中,也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。那个时候,出版社天天追着我,让我写一个大学生志愿者的故事,我说不写。过了3个月,又给我打电话,再过3个月还打。当时我非常恼火,没经过我同意就报到选题上去了。


那天晚上,我就跟儿子交流。儿子说:妈妈你为什么不可以写写我们90后?一件事没有道理地追着你,一定有它背后的道理。他这句话突然震撼了我。我把这句话放心里了,但也没想去写。


一次聚会,一位新朋友说是我的粉丝。席间,桌上就剩我们俩,她说:“孙老师,我很不幸。”原来她的爱人在空难中去世,上飞机之前跟她说,他正在读《致无尽关系》。回家后,我就联想到了一个大学生——如果他在青春期很叛逆,从来没有和父亲交流过,那么他的父亲突然不在了,他该怎么办?就这样,小说就来了。


Q:您对于自然的关注,是从《多年蚁后》开始的吗?


孙惠芬:我一直关注人和人的关系,《寻找张展》就是讲人的救赎。当张展开始问父亲到底是谁?其实救赎就开始了。对自然的关注,更早是在2007年。那时,我正在写长篇小说《吉宽的马车》,想塑造一个“自然之子”。村里其他男人都进城打工,只有吉宽一直在村里赶车。他待在乡村,最经常打交道的就是自然。当时我读了《昆虫记》,对蝉和蚂蚁关系的印象特别深。但在当时的书里只写到屎壳郎推粪球。


去年,我和我爱人下乡,有3个月时间泡在大自然,天天和动物在一起。后来我花了十几天读完昆虫学家写的《蚂蚁的故事》,一边看一边做笔记。真的,你没办法不佩服(蚂蚁),你只能惊叹:你对昆虫的智慧知道的太少,不知道的太多。就这样,蚂蚁的故事就和人的故事联系起来了。


可以说,从读《昆虫记》开始,“万物有灵”就扎在我心里。但是到《多年蚁后》,我才真正意识到万物平等,只有平等才会慈悲,只有慈悲,才能打通万物的关系。“万物有灵”不是一个概念,是真实发生的事儿,因为各种生灵都有自己的智慧。



Q:小说的开头难写吗?


孙惠芬:纳博科夫说过一句话,他说:“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材料当然是很真实的,但却根本不是一般所公认的整体,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东西,作家对这杂乱无章的东西大喝一声‘开始’,霎那之间整个世界在开始 发光、溶化、又重新组合。”我自己写小说时,也是这个感觉。


发呆是我等待小说开头的习惯。一般情况下,等不上三五天,那个开头的句子会突然敲门,像来客敲门。而把客人引进家的最好方式,是赶紧把句子敲进电脑。写作是项神奇的工作,只要写下第一个句子,另一个世界便向你敞开,小说的人物便会不请自来。


当然也有例外,也有走错门的客人,他进了门东张西望,就是不坐下,不和你对视,他甚至溜达一圈又走了。我在写《寻找张展》的时候更糟糕,写了不下十几个句子,开了不下十几次门,客人连门都不进。他们不进,不是不想进,而是他们人太多,拥堵在门外进不来,我往往不知道该把谁拉进来。


我也在书里写了这个状态。儿子看了初稿,他说:“妈妈,写作太奇妙了,我现在才知道写作原来是这样。”


Q:您一天大概能写多少字?写作工具发生过变化吗?


孙惠芬:写《歇马山庄》时,一天能写6000字,1万字,手写,天天拿笔哗哗地写,写到后半夜,写完的稿纸一摞一摞地摆着。那时候家里日子苦,刚到大连,房子很小,母亲在这,孩子也小。我当时身体还不好,1990年做过一场大手术,但还是年轻,每一天都写到后半夜。


当时手稿很少有改动,就是凭一股气往前写,听着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,像音乐,完全沉浸在写作里。在此之前,我常常怀疑自己,但是写到《歇马山庄》,我看到了自己写作的能力,我才觉得,我是一个真正的作家了。


2003年,我开始用电脑写作。我那么沉浸于笔划纸页的声音,但是电脑是个大趋势。手写得低头,时间长了颈椎疼。如果用电脑,至少写的时候能抬头。当时《上塘书》手写了3万字,我想不行,一定要通过这一部书来改变。好在《上塘书》不是一个连贯的故事,我接着前边3万字往电脑上打,硬着头皮,一点一点,终于进入了。用电脑有个好处,能更好地控制情绪,不至于铺张、满溢。


现在我一天写2000字,慢的时候1000字,有的时候写500字也不着急,一天写两三个小时,很少熬夜。过去是白天晚上连着,整个人和小说连在一起的。连在一起,就常常失眠,长期失眠身体就不好。后来,我就试着改变,只上午写,下午不写,晚上也不写。


不写不意味着放松,我可以在这个时间做家务,或者做一些其他的事情。但你的感觉还在创作里,只是意识不被牵制,去做一些其他事儿,但并不分心。晚上好好睡觉,第二天再续上。虽然下午、晚上不写了,但是一点都改变不了前一天的状态。


Q: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,作家是神秘的,作家的创作也是神秘的。


孙惠芬:创作有无限的神秘性,真是这样。我是一个比较笨的写作者,我常常是尊重内心。我不会设计自己,从来没有设计过,比如说几年以后要转型,要写成另一种样子,从没有。为什么我老讲遇到,遇到了,那就是生命的分泌。写作所有的神秘,都在这分泌当中。比如很多成人作家在写童话,我压根没想过自己会写。但有一天,它就这样来了,它来到我的生命里,不写不行。《寻找张展》也是这样。


Q:您的创作还是有迹可循的,开始讲农民进城的故事,然后是他们的第二代、第三代。《多年蚁后》其实就是第三代人的故事。


孙惠芬:我过去写城乡关系,写的都是乡村人进城。一个人的内心如果敏感,你就会有一个边界意识,就会四处碰撞。一旦离乡进城,城乡之间、文明与落后之间的碰撞就会在内心产生反应。


张展的父亲是乡进城,到了张展这一代,他已经不了解乡村了。当张展寻找父亲,回过头来看乡村,他来到奶奶家的大槐树下,他找到的是血脉联系。童童的爷爷是乡进城,父亲是进城的第二代了,童童完全没有了城乡界线。可现实是,孤独并没远离他,他更早地体会了孤独。这个时候,当他因孤独发现了小区树下的蚂蚁,关注的世界就不仅仅是人类了。虽然地下蚂蚁的世界很小,但它让童童看到了万物一体,世界就更大了。所以我的这次回乡,从地上写到了地下,是真正的精神还乡。


对我而言,乡村是生命出发的原点,也是灵魂回归的终点。这和身体住在哪里没有关系,因为生活永远在别处。


还乡是生命的一种超越,这是我从那位老人身上看到的。他是城里人,因为生命中曾经发生过种种不幸,他到乡村独居。当他跟大地、万物在一起的时候,他获得了安详。超越之后,就是安详。其实生命的本质就是你真正走到那个地方,突破了所有无常、痛苦,最后走到安详,这是最重要的精神回归。


Q:超越指的是什么?


孙惠芬:超越就是前边说的,向精神世界终极安详行进的过程。这也是我经过了痛苦、挣扎之后的感受。写到精神世界的时候,你必须触摸到精神,而在小说里真正抵达精神的超越,却并不那么简单。


我在写《生死十日谈里》时,窥见了这个部分,想在《后上塘书》里去做更多努力,但我知道,我做得不够。那可能还是我想象中的一个概念,我还没有真正触摸到。等到《寻找张展》的时候,我觉得通过一个孩子,触摸了超越的边缘。到《多年蚁后》,我更知道(超越)是什么了。


可能因为知道得太多,心里涌动的东西就特别多,不小心它就出来了。而这个“出来”,你不慌张在哪呢,因为这是你真实看到的,你确信它存在。


Q:您想告诉孩子一些真相,即便这个真相有一些残忍。


孙惠芬:和张展相比,童童其实是幸运的。他在很小的时候,就有人告诉他,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,他更早地获知了。张展没有机会,他小时候看到梦梅出车祸,家人制造了一个假象,然后他被一层层包裹着,一直到他上大学。


童童虽然才4岁,但在这么小的时候,就遇到一只蚂蚁。就有人来告诉他,世界原来是这样的,无常是经常发生的,孤独是真实存在的。当他了解到只有爱能打通万物,只有爱、善良、勇敢才能对抗无常,对抗无常带来的恐惧,他便拥有了最高的人生智慧。


Q: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童童在城乡交界处,重建了家园感。


孙惠芬:这也是我恰恰想说的。大人不了解孩子,书里童童喜欢看蚂蚁,奶奶要用热水烫死蚂蚁。这在我们生活中比比皆是,我们的心离孩子太远了。


就比如,我问三哥家的外孙子,你最痛苦的是什么?他说,最痛苦的是“奶奶上楼拿不动菜,我又没有力气帮她”。你根本想不到,他会这么回答。


我们的世界离孩子很远,我们离地下昆虫世界更远,但是孩子离得近。一个强壮的身体很难感受到外界,但一个弱小的身体却可能感受到。童童不让奶奶烫蚂蚁,他用爱来打通跟地下世界的关系。小说里,爱是环环相扣的,海棠树、爷爷、蚁后、蝉、老牛,这里是一环扣一环的爱。


Q:现实生活给了您很大的灵感?


孙惠芬:对。选择非虚构的写法,也是这几年不断在生活中寻访的一个重要收获。如果你怀揣着艺术,那么艺术就是生活;如果你怀揣着生活,那么生活就是艺术。常常在生活当中,我会觉得这段比艺术还精彩。营造现实感,易于打通读者和小说家之间的艺术通道,非虚构的写法特别有力量。


Q:您经常下乡?


孙惠芬:对,我每写完一部书,都会下乡待一段。没有灵感了,也下乡。乡村于我,是一眼永远开掘不尽的深井。


我的生活非常安静,当然这是一种选择。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是家庭型的,又知道我身后有一个故乡,如果有人找我,我就说母亲来了,我要照顾母亲,或者说家里有事儿,更多的时候,我就说在乡下。后来总这样,大家就不找我了。(笑)


我是一个真正的家庭妇女,并且我还是家庭妇女式的性格。我在家里特别安逸,一出来就完了。来北京的前一晚,一宿没睡觉,特别紧张。


Q:写不出来的时候会痛苦吗?


孙惠芬:只要进入到写作状态,我就永远都是幸福的。如果一个长篇开始了,我就知道这一段时间将会过得很幸福。写作于我,除了久坐身体上的不适,没有痛苦。如果写得顺利,我会一会儿站起来走一圈,一会儿走一圈儿,快乐呀。如果不顺,我就入神地瞅一个地方,总能瞅出来。

来源:中国出版传媒商报

初审:江玉婷

复审:张中江

终审:张维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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